折合又重疊一次的人生-藺草編織藝師

火車行駛過沿海一柱柱白色風車、駛過白沙屯,遠遠看見裸露古奇的火炎山,來到了秋冬掀起海風的苑裡小鎮。位於山腳社區的藺草學會,每天有十幾位年過半百的苑裡阿嬤、阿姨們來此報到,用她們俐落厚實的雙手,以童年即拾起的技藝走過時代,編織過無數張蓆墊與草帽,也編出苑裡藺草的響亮名號。

順應天命的草根柔韌
苑裡作為藺草的主要產區,在藺編外銷最興盛的日治時期,當地就有12000人從事藺編,幾乎家家戶戶的女性都會此項技藝。出生在日治末的劉彩雲是家中長女,那時父親種稻之外,也挪出一塊田區栽植藺草,母親就用自家栽植的藺草編出一張張蓆子,賣給商人換錢,養活了眾多子女。小學三年級,時值最貪玩的年紀,劉彩雲回到家中見媽媽埋頭做藺編,懂事的她寫完功課就跟著一起編,那時立體的蓆帽與繁複的花樣還不是收購大宗,婦女多半編織大件草蓆,有時大妹也會加入,母女三人就合力把草蓆完成。當時蓆編的產值高,一個家庭若有兩、三人懂得草編,就足以撐起整個家庭的基本開銷,也因此在苑裡流傳著「重生女不重生男」。

劉彩雲回憶,小時候苑裡還沒牽大電,沒有台電,夜裡只能就著煤油燈或手提式照明設備的光源來作草編。而前一晚編好的蓆子,隔日清早就有台灣的小商販騎著腳踏車來收購,常來的商人總會知道哪幾家有在做藺編、哪幾家的手路特別好,甚至何時會做好,還得搶在其他商人前買到。

身為長女的承擔與成全,劉彩雲小學畢業後就沒再考初中,繼續跟著媽媽從事藺編。只是,縱然一身手藝,卻遇到民國61年台日斷交,藺編的訂單一落千丈,產業迅速衰退,此時底下的弟妹各個在升學後已進入工廠做事,劉彩雲卻面臨了失業問題,於是透過親戚介紹轉而從事泥水工,一項與細緻工藝截然不同的粗重活,就這樣一做做了近三十年。

直到民國92年,社區爭取多元就業開發方案,號召地方婦女重拾藺編,劉彩雲成為首批加入的藝師。這項遺忘了三十年的技能,劉彩雲初期有些陌生,但重新觸摸到熟悉的藺草,記憶就漸漸找回來。於是這群在人生中場跑去當洗碗工、端盤子、賣菜的阿嬤們紛紛回籠,從最初僅有三位工藝師,至今已多達十五位,並搭配年輕設計師的構想完成新的藺編創作,再創外銷日本的佳績。她們隨大時代移來移往的馬蹄形人生,在老年又重新拾得童年就曾學過的技能,時代彷彿在此折合又重疊了一次。

劉彩雲與吳彩卿兩位藝師,曾以旅英設計師陳劭彥的構想,合力完成了舒淇在慈善攝影展的藺草禮服,期間也曾去過德國參展。但其實這群阿嬤起初對新穎的設計十分抗拒,她們只想編熟悉的事物,因此每每拿到設計圖稿都會深感煩惱,覺得根本不可能做得出來,但一方面她們也好強,一旦完成作品,雀躍的成就又藏不住。

數十位工藝師每天來此報到,有管理人會分配,每人輪流編蓆帽、草鞋、各式包款或大件片材。被問及哪一種最複雜?劉彩雲阿嬤說熟悉了就都不會難;問及最喜歡做哪一種?阿嬤說不會去想喜歡與否的問題;問及埋頭編一整天會不會累?阿嬤說要久坐容易腰痠背痛,耐得住就好。她說自己喜歡來這,大家有說有笑,熱熱鬧鬧也比較有伴,一天過一天,日子在這裡過得很快。如同藺草柔韌的特性一樣,眼前也是一群隨遇則安、順應天命,滿佈草根性格的婦人。

從一枝鮮草到可造之材
踏進藺草田,折取一根新鮮的藺草,切面果真是確確實實的正三角形,你會驚嘆於這項已運用長達的二、三百年的天然材料,是如何充滿幾何完美的理性線條,然後在它們經過日曬與一系列的前置處理後,更會驚嘆其獨特的草香氣息。

由於藺田的面積多半不大,目前都採取手收割的方式,收割後的藺草需連續日曬三天,且由於天然材料生長高度不一,經曬後的乾草會透過「掠草」的過程來篩選分類,讓相同高度的藺草整理成束,收藏起來,以方便日後依不同需求來取材利用。做藺編之前有幾個前置作業,首先要「剝草褲」,台語「草褲」意指植物的不完全葉,整材時會將位於草頭的葉片剝除,接著進行「析草」,析草是用粗針將一根完整的草縱向對分成兩等份或三等份,會視不同作品需求來決定,有的也會不析,直接整根草去編,像是需耐重物的提袋。且由於每根草的粗細不同,為追求每批析好的草寬度要一致,較粗的草會析掉較多,較細的則析掉較少。劉彩雲特別提及,「析草」是前置作業中最為講究的一環,草若析得平均,成品才會美,因此小時候都是媽媽負責析草,她從旁協助其他步驟。

析草後,為了讓藺草質地更柔軟,會先將草打濕並槌過,接著用手稍為搓揉,將方才被槌扁的草整成圓身,最後就能進行草編了。常見的基本編法有「底二」與「底一」,「底二」意即上下兩排草,上排取一枝壓住下排兩枝;「底一」則是上排取一枝壓住下排一枝,「底二」做出來會比較厚實,也更為常見。至於今日看到各式各樣的草編花紋,劉彩雲阿嬤說道,早期藺編還不流行花樣,她的母親並不會草編花樣的技能,自己是透過當時收購商人所提供的樣本以學得鴛鴦龍鳳等傳統圖樣,幾乎可說是無師自通。

BOX:植物出生地
獨一無二的苑裡藺
台灣其他地區也會生長三角草,一般通稱為鹹草,像是台北的社子島與北投、台南的學甲與鹽水,只是其草香皆不如苑裡濃郁,且質地較脆易斷裂,不如苑裡藺這般柔韌,且若仔細觀察,也並非是正三角形。

大安溪作為台灣西部南北氣候的分野,倘若冬季由南往北,過了大安溪便能感到寒意,苑裡藺便是生長在大安溪以北、苑裡溪以南這樣的氣候環境,加上苑裡地區為大安溪沖積扇平原,土壤肥沃,因此沿海自古就有野生的藺草。清朝時期平埔族就懂得採集野生藺草做簡單的平面編織,爾後漢人向原住民學習草編,開始延伸立體或更複雜的編織技巧,並採種移至水田栽種。

雖然藺草的主要產區位於苑裡,鄰近的通霄與大甲當時也有許多家戶開始種植藺草並以草編謀生,讓藺編在日治時期成為僅次於稻米與糖的出口大宗,日人當時更在大甲設置帽蓆檢查所」再轉銷各地。

耕作一方藺草田 
藺草學會也有一塊友善耕作的藺草田,不使用除草劑與農藥,因此如同友善種稻,採取水位控制的方式來抑制雜草生長,並要搶在鄰田收割之前採收,避免蟲害大舉入侵。藺草田每年有三期作,約莫一、二月分株種植,於端午節前後進行一期採收,於中秋節前後進行二期採收,第三期則不管理,以保留母株為主要目的。

至於一、二期的藺草有何差別,依據劉彩雲阿嬤的經驗,第一期採收的藺草色澤優美,但只適合在夏天拿來編作,倘若在吹起酸風(刺人的寒風)的冬季編作,則容易斷裂。而第二期採收的藺草就沒有這個限制,可能是質地更加柔韌的緣故吧。


採訪撰文 / 李盈瑩
攝影 / 汪正翔
原文刊載於《鄉間小路》20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