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因為旅遊書籍的採訪工作,時常在台灣各個角落短暫旅行生活過,整座島嶼跑下來,特別喜歡東部山海自然的氣息。位居東部的花蓮、台東景色雖然壯闊,有大山巍巍、有太平洋比鄰,但有時開闊與寂寥僅一線之隔,在那生活偶有蒼涼之感;後來也是寫書的緣故,循著東部山海線來到台灣最南端的恆春半島,它的野性蓬勃,染有幾分迷幻色彩,卻因地處偏遠帶點超現實映象,偶一為之是新鮮,待久了,總覺得那豔陽或落山風都來得過於張狂。
而宜蘭,這座我曾經來了又回,回了又來的鄉鎮,心心念念最終還是選擇來此定居。那時候因著一股渴望與土地有更深厚連結的初衷,從台北家鄉來到宜蘭的福山植物園工作兩年,在一處山路迂迴始能抵達的原始森林做生態調查,終日與野生動物為伍,爾後這份工作約聘結束,回到台北繼續從事寫作,但內心想望回到宜蘭生活的念頭始終隱隱鼓譟著,終於在今年春天正式遷居到宜蘭,在農村學習如何種稻、種菜,也著手開始養雞。如常的日子層層堆疊,逐漸明白自己能夠安居在宜蘭的理由--這樣一個小地方,背倚著大山,面向著太平洋,人們生活在這片廣闊的蘭陽平原,平原上家家戶戶自己種菜,巷口有簡單如實的小麵店,隨處可見清澈見底的水渠,這裡有紮紮實實的生活況味,而自然的元素卻一件也沒少,想念山的味道,就往山裡去探訪原始森林、高山湖泊;想念海的氣息,南方澳的珊瑚礁岩岸、壯圍的沙岸就在不遠處,宜蘭有山、有田、有海洋與森林,大抵是生活在此始終能感到富足的原因吧。
春.農村生活況味
在山區工作的那兩年,每到假日我便搭客運穿越雪山隧道回台北與家人團聚,假期結束再同樣穿過隧道返回山上,這條台灣最長的隧道,在台灣的第二高峰--雪山底下匍匐密行,每回在客運裡漆黑昏睡,在隧道出口日光躍入眼簾的片刻,我總有來到另個世界的感受,像宮崎駿的映畫《神隱少女》,千尋與家人,他們穿越了隧道,世界就不一樣了。是呀,雪山隧道的一端是摩天大樓林立的大台北都會區,在那一小時黑暗的盡頭,彼端卻是太平洋上幽幽游著的龜山島,是阡陌縱橫的澄黃稻田,倘若不是澄黃,就是插秧不久的鮮綠,或者稻穗收割後休耕的水田鏡面,稻田四季的變幻共同勾勒出如光斑的蘭陽印記。
實際遷居宜蘭後,深感農村與都市最大的差異即是生活感的濃重或者清淡。在都市的日子工作總是佔據大部分的心思,而農村的生活則是熱鬧且瑣碎,瑣碎且忙碌,從早春的整田、插秧,到後續除草、除螺、巡田、控水位,一路忙到六月收割,期間同時進行的還有春季蔬菜耕作,從整畦、翻土、播種、育苗,一路將玉米、茄子、小黃瓜、秋葵等春夏蔬果一一種下,等待其茁壯長成。除此之外,還有各個時節的傳統保存食製作--清明節前後梅子盛產,是釀梅醋的節氣;稻米豐收之際可炒玄米茶、爆米香;延續至初夏,農家習慣在此時曬製豆腐乳、釀黑豆醬油。
在台灣,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到農村生活,學習以友善耕作,即不施農藥與化肥的方式來對待土地。而宜蘭員山鄉與三星鄉一帶,這幾年便形成了一股農藝復興的新浪潮,許多人來這裡展開人生第一次的種稻經驗,農忙的時候,年輕人將自身的務農經驗與旅遊產業相互結合,讓來此旅行的人一同下田耕作,體驗手插秧、手割稻,感受土地呼吸的節奏。像是在三星鄉的行健有機夢想村,村民開辦了種菜、手工豆腐、米麵包製作等體驗教學;員山鄉的內城社區則將舊時用於農務的鐵牛車改裝,載著來訪的遊客認識這座青山環繞、稻田遍佈的小村。
我所耕種的田區正位於內城村,習慣每日清晨騎著單車去巡田,還記得晴朗五月的某一天,我時常騎經的那條羊腸小徑旁,成排的蠟光樹上爬滿了數十隻正在吸取樹液的獨角仙,公蟲用牠前方觸角相互爭鬥,以取得生存的繁衍大業;又於四月的某個夜晚,已經熄燈的臥房裡竟飛來一隻螢火蟲,在床邊、在枕邊、在被風吹動的窗簾前閃爍著螢光綠色的光點,居住在農村以後,我總覺得生活與旅行的界線變得模糊,總有農村限定的日常豐禮,以出其不意的姿態融入於日常。
夏.海洋及漁港的節奏
繁忙的春季過去,宜蘭因秋冬多雨寒冷,二期稻作採行休耕。也因此六月稻米收割後,一直到蔬菜秋作開始前,彷彿在農事的空檔人們也放了一場屬於熱天的假期,此時的菜園大概僅剩地瓜葉、紅鳳菜這類耐得暑氣的野菜來構足農家的餐桌。
宜蘭的夏季雖不若南部的烈日逼人,但暑氣接連高漲,總在這個時節想往海裡去,所幸依山傍海的蘭陽平原,北端有頭城及壯圍沙灘;南端有南方澳的礁岩海岸,兩者雖在同一條海岸線綿延,卻有著不同的風情。壯圍的黑沙灘,和著潮汐來去,是觀賞龜山島最適宜的地方,遊客可在擁有兩百多年歷史的永鎮廟旁租借單車,沿著與海岸平行的海堤騎乘,一路海風暢快,兩旁還有防風林夾道,遮擋了些許夏日艷陽,若八月時來訪,林間穿插的桑葚樹正值果季,我最喜歡騎一段就停下來採果,品味盛夏豐藏的自然酸甜。
往南來到南方澳一帶,海潮越益澎湃,漁港所帶來的熱鬧節奏就截然不同於壯圍海邊所帶來廣闊甚至些微荒涼的感受。南方澳漁港因著黑潮帶來豐富的迴游性魚類,鯖魚、鯊魚、鬼頭刀等漁獲量皆十分豐厚,造就了南方澳曾為台灣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極盛時期遠從恆春半島、小琉球、澎湖皆有來此長駐定居的漁民,聽一位兒時家鄉就在南方澳的阿姨聊起,那時來此討生活的漁民多,家裡平房於是分隔成許多間小房室,以出租給眾多房客,那時人多熱鬧,每逢節慶總會喚她唱曲子給大夥娛興。於今南方澳的漁獲量與熱鬧程度雖不若以往,但從港邊的南天宮仍保有全台唯一以純金打造的金身媽祖,昔日的輝煌盛況可見一斑。
居住宜蘭,炎熱的夏季人們會到鄰近的湧泉或溪流泡水,海邊也是其一選項。一日我們來到位於南方澳的豆腐岬,豆腐岬外圍的防波堤將起伏動盪的海波隔絕在外,因而海面平靜,我們縱身潛入沁涼的海水中,有熱帶魚在珊瑚礁穿梭,礁岩上還有螃蟹與螺貝。上岸後我們在漁港買了金鉤蝦與幾尾赤鯮,因為當季所以格外鮮甜,倘若不方便煮食,漁港四周也有多家餐廳可大啖海味。
南方澳位於蘇澳鎮,往南巡著蘇花公路蜿蜒就能抵達花蓮了,或許因為比鄰花蓮,在南方澳所接觸的居民或漁夫,與宜蘭靠山、靠平原的人們帶給我較為內斂質樸的印象不甚相同,漁港的人較為豪邁,充滿了海洋性格,這正好也是山與海給我的感受--一個沉穩內斂,一個豪放不拘。
秋.山與森林的氣味
結束了夏季的喧囂與燥熱,秋風微涼的日子來臨,到山裡去剛好。台灣許多座知名高山的登山口皆沿著宜蘭的台七線省道進入,包括雪山、武陵四秀、南湖大山等,海拔再往下降,太平山與棲蘭以神木群為著;離市區近一些則有福山植物園與松羅國家步道,適合秋高氣爽的日子來此踏青。
從宜蘭市出發,約莫一小時車程可抵達福山植物園。在台灣有許多自然風景區,福山植物園卻是其中少數擁有極高生態地位的地方,由於它在台灣日治時期已被劃分為水源保護區,長年無人為開發,因而保留了大片原始森林,成為台灣動植物生態的研究基地,而在這座被原始林環繞的植物園區,自然就常能見到從森林裡跑出來覓食的野生動物。
我們都曾在動物園見過各式奇珍異獸,但那被眷養的動物毛色,在見過實際生存在森林裡的野生動物後,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福山最常遇見的野生動物為台灣獼猴與山羌,獼猴平日在樹林尋食樹葉、果實、蜥蜴與毛毛蟲,山羌則時常啃食獼猴於樹上掉落的果葉,在這份天然的生存環境,使得牠們在陽光下所呈現那蓬鬆的、充滿自然光澤的毛色,著實體現了野性所代表的神祕美感。
曾在學生時代登山,當你在台灣的中級山穿梭,偶爾能聽見山羌的叫聲,但這樣神經質且十分敏感的動物,我們總是只有機會見到牠急速竄逃時所翹起的尾巴,彷彿舉著白旗向你投降告別,我們卻能在福山以近距離觀察這些野生動物,每一回遇見都深感幸運。
獼猴則是台灣部分淺山地區也能見到的保育類動物,但因多數地方的獼猴都曾受到人類餵食,使得牠們產生向人類搶食甚至攻擊的行為。福山因為長期宣導生態保育概念,這裡的遊客懂得與獼猴保持適當距離,使得福山的獼猴能幸運保有自然野性。且倘若我們仔細的觀察,會發現屬於群居動物的獼猴每個群體約有十多隻,由一隻主要猴王與多隻母猴共同飼養眾多幼猴所組成的母系社會,牠們相互理毛、共同覓食、移動,甚至聆聽牠們受到威脅時、感到警戒時,或者小猴尋找母親時等各種情況所發出來的叫聲都有所不同,這份活生生在眼前上演的豐富生態故事,讓福山成為十分理想的大自然教室。
除了獼猴與山羌,這兩類居住在植物園區的原始住民,水生植物池也是園區亮點,池面有多種水生植物,鴛鴦、小鷿鷈、綠頭鴨等水鳥棲息,偶爾也能見到愛吃螃蟹的食蟹獴出沒在池邊,且隨著四季變化,或者一日之中的光影幻化,水生池常會展現不同的面貌。在水生池附近還有座蝙蝠涼亭,向內深凹的涼亭屋頂彷如陰暗的山洞,每年可吸引上百隻蝙蝠來此棲息,其中最特別的是,牠們全為公蝙蝠。這群公蝙蝠原本棲息在北部山區,每年四月到十月母蝙蝠育幼的期間,為了將原棲息的山洞空間讓給母子,會紛紛飛到福山這座涼亭來棲息半年,形成十分有趣的生態行為,像是公蝙蝠們彼此約定成俗的愛妻俱樂部。
動物總是比植物吸睛,卻是可遇不可求,但其實福山植物園收集了台灣中低海拔約七百種植物,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植物開花、結果,若僅是單純走在林間步道呼吸山野的氣息,也很紓壓。
另一處推薦的自然風景區位於泰雅族部落境內的松羅國家步道,松羅步道一路依傍松羅溪平緩而行,老少咸宜。早期這條位於蘭陽溪上游的溪流,是泰雅族人的生命泉源,過去有段時間卻遭到魚蝦濫捕,所幸這幾年溪流生態復育良好,越過森林裡長長的吊橋,走進林間溪潭就能看見清澈的溪水中有成群結隊的苦花魚悠游其間,牠們在溪流以矽藻、蜉蝣幼蟲為食,每當啃食石頭上的藻類時常會側過魚身,陽光照耀下,銀白色的腹部總會閃閃發亮。
宜蘭因為水氣充足,森林中的樹幹總是裹著層層綠色的外衣,與台灣其他地方露出棕色樹幹的山林景觀不甚相同。大部分的植物須仰賴泥土提供養分及水分,而這些依附在樹幹上的附生植物包括藤類、蕨類,以及多種蘭花,則是吸取空氣中的水氣賴以存活。因而走在松羅步道,我們能見到攀爬在樹皮上的伏石蕨、黃藤,也能見到樹幹分枝處的山蘇、鳥巢蕨,有時一株大樹上爬滿多株巢蕨,這份光景是獨獨宜蘭的森林才能帶給我的一種生機蓬勃、綠意盎然之意象。
冬.水霧迷漫的氛圍
回顧宜蘭的四季,春季農忙,一手是稻禾插秧,一手是蔬果春作;一會是配合時序節奏的傳統釀造,一會是年中的收割盛事。接續著夏季來臨,為了善用陽光,農家在此時曬瓜肉、發酵豆麴,同時諸多慶典在此時輪番上陣--宜蘭的童玩節、綠色博覽會,以及農曆八月底鬼月結束時的頭城搶孤。隨著秋意漸濃,土地上的人們慢慢收納身心,一期稻作收割後所栽植的田菁也打入田裡,好作為來年耕種的綠肥來源,稻田開始蓄積田水,形成一面面平坦無波的鏡面,吸引了水鳥及候鳥來此棲息,許多喜愛賞鳥的遊客都會在秋冬時節來訪宜蘭。
宜蘭的地景就這樣從大片插秧時的鮮綠,走到了收割時黃澄澄的方格稻田,再來到秋冬時覆水的樣貌,人們的心境在冬日也彷彿隨著稻田的水面一般漸趨平靜。大片覆水的田,伴隨著宜蘭每逢秋冬那從來都下不完的綿綿細雨,冷冽且綿長,使我對於宜蘭冬季充滿了濛濛灰灰的水霧印象,有人覺得這樣的冬日過於抑鬱,但也有人說,正因冬季這份陰鬱的氣息,宜蘭人才得以在此時回歸靜謐獨語,才造就了這片土地出了多位寫鄉土、寫歷史的文學作家,將宜蘭的人文地景飽納於字裡行間。
但宜蘭的「水」並不僅止於這垂直落下的雨,橫向的溪、河、水渠,從地底冒出的湧泉、以溪為名的慶典、傍溪而闢的步道,都這麼透過了「水」而融入了家家戶戶的生活。我特別覺得宜蘭人與水是格外親近的,我所居住的員山鄉,清澈的水渠會流經成排的民家前,水渠內有魚、有螺貝,居民會在水渠旁搭設簡易的洗衣棚,甚至三餐切剩的果皮菜渣也倒入水渠內,提供渠裡魚蝦食物來源。
住家附近的水渠旁,鄰近居民開闢了菜畦,鄰人利用渠道的水來澆灌菜園,並在渠內因沙土堆積而成的小丘上,種植水耕空心菜,傍晚作飯前就前來收割些回去;有時這兒的人見到水渠呈現黃濁泥色,便知道上游的山區正在下起山雨;若時逢夏季,也有鄰人帶著狗來菜園,那條黑狗就這麼跳進水渠裡泡水解熱,見識到宜蘭的人與狗都親水。曾遇過一位從香港來此習農的女生說道,在她的家鄉,人們飲水、用水,卻從來看不見水源自何處來,她對於宜蘭的水就這麼大喇喇的流經諸多小巷、門前,感到幾分不可思議。
在宜蘭,有時到其他鄉鎮進修學藝,開辦課程的單位總會用溪北溪南來分別,哪幾位同學是從溪南遠道而來、哪些是來自溪北,而這條溪,就是將宜蘭一分為二的蘭陽溪。三面環山,一面向海的宜蘭,匯聚了四周山區支流的溪水來到了蘭陽溪,再從壯圍出海,並沖積出蘭陽平原。這些隨著溪流被沖積的大石塊在宜蘭的北邊──礁溪鄉落腳,溪流因而在石塊底下形成伏流,使得陸上看不見溪水,於是礁溪用閩南語發音,即是「乾溪」的意思,揭露了此地的水文歷史;而隨著溪流被沖積而來的小石頭與細砂在員山一帶堆積,當伏流從礁溪來到了員山,受到細砂阻擋,便成為湧泉自地底冒出。
因此在員山鄉,除了有水渠,還有幾處自然湧泉,泉水時常夾雜著氣泡自地底湧出,人們將之整建,圍成一處處天然的泳池,像是同樂村的阿蘭城、大湖村的螃蟹冒泡,夏季清早都能見到附近阿伯打著赤膊下水游泳。
除了蘭陽平原的沖積作用,使得水圳、溪流遍佈,宜蘭的山勢走向也形成了攔截水氣的作用,由於台灣秋冬季節吹東北季風,三面環山的宜蘭正如張開的雙臂迎接海洋而來的充足水氣。猶記得某一年秋冬之際來到太平山,走訪了台灣最大的高山湖泊--翠峰湖步道,步道間檜木林矗立參天,與青石上遍佈的苔蘚,在冬日白霧濃厚的林間,徹底將宜蘭的「水」與「濕」具體展現,呈現一股格外幽微朦朧的森林美感。此外,日治時期太平山的伐木業興盛,至今仍保留運木材的小火車軌道,接連運送至羅東集散,如今若走訪羅東的林業文化園區,也能探見昔日用來儲木的水池。
這座以水為骨幹的城市,幾場知名的大型活動慶典也都依溪而辦,以冬山河為主軸的宜蘭童玩節,就以各項親水設施為主題;依傍蘇澳武荖溪的綠色博覽會,則以農業、園藝、綠建築等生態產業為題,集結綠色力量的創意。
宜蘭的水多,曾有颱風將壯圍、冬山的稻田漫過,將田間的房舍淹成孤島;冬日陰陰鬱鬱接連不停的雨也總是使人苦悶,悶的家中的木製品往往生霉。但這樣豐足的水,卻也在今年春作全台大乾旱,中南部主要稻米生產區多數休耕之際,沒有興建水庫的宜蘭卻能如常耕作灌溉,在在勾勒出一幅與水共生共處的宜蘭生活地景。
採訪撰文&攝影 / 李盈瑩
原文刊載於福建《海峽旅遊》2015.11
採訪撰文&攝影 / 李盈瑩
原文刊載於福建《海峽旅遊》2015.11